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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我扛起枪

第三章 苦涩的泗河

张大缸来到河滩的时候,李四和狗剩还在呜呜咋咋地舞枪弄棒。十二岁时成了孤儿的二蛋正将身体缩进一堆干草里,大口小口地吃着李老爷爷和张老爷爷丢给他的煎饼。而两位老人拄着拐棍正在河滩边上驻足观望着,仿佛在守护着祖上留下的家产。

狗剩看到张大缸,收起了他家那杆祖传的红缨铁枪,笑着说道:“大缸哥,你脸色不对啊,是不是光想着新媳妇了?”

“什么啊,”李四大声喊了起来:“昨天夜里缸哥去济宁城会他的相好去了!”

二人一阵大笑。笑过之后,狗剩又说:“缸哥那相好的啊,夏天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,露着小腿,腿上穿着长白袜子,哎呦,羞死了——”说着狗剩捂起了脸。

一旁的李四笑着对狗剩说:“狗剩,我看你不是害羞。缸哥的女同学来的时候,就你眼睛瞪的最直。狗剩,赶紧回家让你爹托媒人给你找个女学生媳妇吧!”

这似乎是对狗剩的羞辱。狗剩火了,冲李四吼了起来。“我们家没钱,你们家有钱,让你爹给你找去!”

“你找去!”李四也昂起了脖子。

“你找!”

“你找!”

说着两人就凑在了一起,并拉开了架势。脸上还挂着笑二蛋赶紧扔下煎饼上来劝。可越劝两人越起劲。

张大缸没有说话。他捡起了李四仍在地上的大刀,呜呜地舞了起来。

二蛋一边向两边分着两人,一边冲张大缸喊道:“缸哥,你去劝劝他俩啊,真打起来了!”

“好啊,最好往死里打!”说着,张大缸一纵身,双腿叠加高高跃起。接着,他双手紧握着的大刀以力劈华山之势,呜地砍了下来。

“你说什么呢——”“我们俩有那么大的仇吗?”“缸哥,你学坏了,你不但有相好的,还让我们往死里打!”狗剩和李四不仅分开了,还同仇敌忾地瞪着张大缸。

张大缸似乎什么都没听见,又举起了刀。

“缸哥,我看二叔回来了,你快回家吧!”二蛋想起了方才越过泗河河堤的马车。

张大缸仍举着刀,而且愈发地用力。所有人都看着张大缸,不知道他怎么了。

“缸哥,二叔去哪了?”狗剩问道。

张大缸没有回答。此时他眼里似乎只剩下了刀。

“二叔天没亮就进城了,说是给肖大爷送请帖去了。”二蛋嘴里咬着一根麦秸说道。

“缸子,你真的跟肖盈相好了?”狗剩好像看出了什么,劝道:“别想了,那些女洋学生都是妖精变的。”

“滚!”张大缸收起刀冲狗剩骂了一声。接着,他脸色铁青地从狗剩手里拿过长枪。

“缸哥来劲了,”狗剩、二蛋拍着手喊道:“好!”

正当三人拭目以待时,张大缸却长吁了一口气,抬头看了看天,将长枪丢给了狗剩。他捂着左肩走到河堤下面,躺在了草丛里。

三个人相互看了看,笑了:“缸哥不是肩痛,是发情了。”

“肖盈啊,你在哪,哥想你睡不着啦——”李四学着李二爷放羊时吼的调调,大声唱了起来。

“滚!”张大缸双手抓起土坷垃,向李四丢了过去。土坷垃没打到李四,却让张大缸的左肩钻心的疼。他执拗地将左肩狠狠地砸向河堤,希望它能痛一些。

李老爷爷和张老爷爷一步一晃地走到了近前。李四和狗剩立即收敛起来,有气无力地握起了刀枪。

两位老人慢慢地坐在了张大缸身边,捻着身边的干草,又开始说着那千遍万遍都说不厌的泗河传说。

历史悠久的泗河当然会飘荡着悠久的传说。什么泗河是秦始皇挖掘的,什么夏天下暴雨是兔尾巴小龙来给他娘上坟,什么河里有鬼怪。但鬼怪只有发洪水时才出现,又一次人们看到河面飘着一个秤砣,就证明了这一点。因为人们深信秤砣是鬼怪在下面托着的。

张大缸曾对此深信不疑。因为这些鬼怪的传说都是人们说亲眼见过的,而且说的信誓旦旦。但到城里读中学后,张大缸又将这些传说当成了笑料。一位教物理的老师说过,世上没有鬼怪,人死了就死了,不会变成妖孽。老师还说,只有科学才能让人们摆脱愚昧,也只有科学才能救国。年少的张大缸深信了这一点。等他迎着暖暖的春风发愤图强考大学,也从肖盈哪里学懂罗曼蒂克这句英语单词的意思时,他却要回乡了。

他家里供不起他和二缸两个孩子同时在城里上学了。爹找到他俩时,二缸眼巴巴地看着爹,又眼巴巴地看着大缸。大缸笑着说,书读够了,还不如回家种田。爹让二缸帮大缸收拾行李。大缸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摸了几颗眼泪。

肖盈跑来找到张大缸,说是父亲邀请他们到家里吃饭。张大缸和爹答应了。

吃过饭,肖大爷一脸笑容地说道:“张老弟,你自己回去吧,大缸的学费还有生活费我包了。”

爹当时拒绝了。这是嗟来之食。不管是城里的君子还是农村的君子,也不管是读过书的君子还是没读过书的君子都不会接受。

肖大爷不高兴了:“咱们可是世交,张老弟有困难我不能不管。再说,大缸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,你可不能误了孩子。”

父亲还是摇头。张大缸站了起来,躬身说道:“大爷,您别说了,是我不想念了,我想回家娶媳妇生孩子。”

肖大爷怔怔地看了看张大缸,愤怒地说了一声:“滚!”

张大缸出肖大爷家门的时候,看到肖盈扒着书房的窗户偷偷地看着他。他还看到了肖盈的眼红红的。扭过头去,张大缸的眼泪也掉了下来。

就在前不久,他还在学校的小湖边对肖盈说:“当今农村的人们仍延续着逆来顺受的习惯,只要不到快饿死的时候,哪怕还有一口野菜吃,就会将命运轻易地交给天交给地交给别人。他们从不会问为什么,最多是骂几句日他娘的八辈祖宗。”

张大缸粗糙的言行并没有让肖盈觉得意外。相反,肖盈双眼痴痴地看着张大缸,一只玉手还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张大缸的胳膊上。

张大缸顿时觉得一股电流从胳膊上传来。他惊慌失措却又无比甜蜜。他的心怦怦跳着,躲开了肖盈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张大缸放弃了当老师的理想,也放弃了当科学家的幻想,只能逆来顺受地回到那广袤的逆来顺受的农村。那年,张二缸抱着试试的态度却出人意料地考上了**陆军军官大学,去了长江岸边的南京。从那以后,二缸没回来过。

两年的时间,张大缸学会了如何赶车,如何辨别皮子的好坏,也将自己的身体锤炼的倍棒。可就是家里多了一个劳力,家境仍是日薄西山,一天不如一天。

张大缸曾无数次地想改变。可他如同走在无边黑夜里的一个盲人,除了到处碰壁别无收获。因为绝大多数人都穷着,而那些富人们又像穷怕的穷人,不会轻易地从兜里掏出一个铜板。在这般环境之下,你无法指望能从别人兜里掏出钱来。于是,张大缸不再埋怨农民的逆来顺受。他甚至开始饶有兴趣地听李老爷爷和张老爷爷在重复着泗河的传说,也不再把那些传说当成笑料。因为自己也将成为这种笑料。这是苦涩的笑料。就像自己将要迎娶的新娘。就要迎娶自己的新娘了,可他至今仍没见过对方。但无论如何,他都必须遵守那早已该扔进历史垃圾堆的“媒婆之约,父母之命”了。

他举头望了望泗河河道中,枯水季节中的那细细的河水正蜿蜒向南轻轻地流淌着。那曾经饱满的河水流淌了几千年,仍丝毫没有改变的流淌着。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同此时的河流变得又细又窄。他又抬头看着天空。那天空就像一张无比巨大的嘴。他觉得自己就要快被吸进这张嘴里,无情地吞噬了他。

“大缸,快回家。二蛋,你也去帮忙。”耳边传来了爹的声音,夹杂着冷冷的风声,将大缸从草丛里拉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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